上午9点半,许鞍华坐在某僻静酒店的露台上,一边喝早茶,一边跟记者聊天。
这时,走过来一位外国中年女性,礼貌地问:“你是《桃姐》的导演吗?”得到确认后,她握着导演的双手说:“谢谢你,让我看到了一部非常感动的电影!” 在威尼斯的这几天,许鞍华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外国观众。
许鞍华执导的《桃姐》入围今年威尼斯电影节的竞赛单元。即便在文艺片聚集的国际电影节,这部电影仍是一朵奇葩——台前幕后都是高龄人员。导演许鞍华64岁;女主角叶德娴与她同龄,在电影里扮演一位超过70岁的家仆;刘德华担任男主角,也是影片的投资人之一,几天前刚刚过完50岁生日。
“全世界都没人爱看老女人,但我就想拍自己有感悟的东西。”许鞍华笑着告诉记者。
威尼斯当地时间10日晚,叶德娴接过闪着金光的硕大奖杯,获得此次威尼斯电影节的影后殊荣。64岁的她踩着高跟鞋,小心翼翼走上台,用流利的英文发表获奖感言。讲完话,她还调皮地对着身后的评审团及台下的观众,侧身做了个鬼脸。
事实上,今年威尼斯竞赛单元的竞争非常激烈。与叶德娴同台竞技的,有好莱坞影后级人物朱迪•福斯特、凯特•温莱斯特(两人共同出演了罗曼•波兰斯基导演的《杀戮之神》),以及在大卫-柯南伯格导演的《危险方法》里饰演精神病患者的凯特•奈特莉。但叶德娴的最终胜出并没有引起争议,奖项宣布后,台下的记者都在为她喝彩。评委会主席达伦.阿诺夫斯基见到这位高龄影后说:“没想到你本人那么性感、漂亮、年轻。你的表演打动了所有人,让我们面对死亡时不再恐惧。”
叶德娴是获封三大国际电影节影后的第三位香港女演员。此前,萧芳芳曾凭借同样由许鞍华执导的《女人四十》拿过柏林影后,而张曼玉则凭借《清洁》夺得戛纳影后。而上一位拿过威尼斯影后的华人女演员,还是19年前《秋菊打官司》的女主角巩俐。
这也是导演许鞍华为三大国际电影节输送的第二位影后。颁奖当天,许鞍华一直陪在叶德娴身边,这两位同岁的老太太全都有一口流利的英文,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强悍气场:一个霸气十足,一个典雅气质。
出演《桃姐》前,叶德娴已经离开香港影坛近10年。在这么长的时间里,许鞍华是唯一找她出山拍电影的导演,而刘德华也是唯一一个看完剧本,就准备亏6百万也要掏钱拍这戏的人。现在,叶德娴走到哪里,都会向记者重复:“没有许鞍华、刘德华,我根本不可能拿奖。”
《桃姐》:经典银幕母子的再合作
看完《桃姐》,记者是抹着眼泪走出影院的。导演许鞍华一直强调,她非常注意克制情感,尽量不煽情。影片也一如她过往的风格,平淡细腻,将情感融入日常的细琐小事中,波涛暗涌。
桃姐刚过70岁,腿脚开始不灵便,走路吃力。她13岁起就成为Roger一家的女佣,服侍了上下五代人。现在,她老了,得了中风,无法工作,要求主人辞退她,把自己送进养老院。主人家只剩下单身汉Roger一人在香港,这个曾经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的少爷,开始学会照顾别人。这对主仆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。
影片取材于真实的故事,桃姐的原型是香港嘉禾制片人李恩霖家的女佣。几年前,这位女佣去世,李恩霖就把这段故事写成剧本,希望能够拍成电影。许鞍华看完剧本深有感触:她自己也是个老女人,马上要面临同样的生活选择;而且,除了拍电影,她还必须要照顾自己的老母亲。
许鞍华为剧本增加了许多自己观察来的细节。比如,在养老院里,两个老人打打闹闹,最后发现换错了假牙;一个老人喜欢高声吵架,但别人一放音乐,他立刻便安静下来……这些都是经常去养老院的人,才能发现的真实细节。
“能够拍这样一部电影,我觉得很幸运。它的所有元素都是我最喜欢的:真实的故事、纪录的手法、抒情的叙事,有些幽默和悲怅、还有一群非职业演员在其中参演。”许鞍华说。
许鞍华拍这样的电影,最困难的地方便是找投资。这种局限香港本地的题材,市场小,敢于投资的人很少。她的两部“天水围”电影,是王晶仗义掏的钱;而这部《桃姐》,她则找到了刘德华。
“如果我不掏钱,估计不会有人来投资……尤其当她跟我说,她拍戏从来没有足够的钱支撑过时,我听了觉得辛酸,就决定拍了。”刘德华告诉记者。他拿出1千万,做好了亏600万的心理准备。
在许鞍华眼里,叶德娴是饰演桃姐的不二人选。为了请叶德娴出山,她委托香港导演、影评家舒琪出马。叶德娴认为,这是因为自己10年没拍电影,导演故意让舒琪来看看自己到底老成什么样了,腿脚是否还麻利。
另一方面,刘德华把剧本拿给内地的博纳公司,老板于冬很爽快地答应投资,并提了一个条件:“如果你来演,我就再投1千万。”于是,Roger这个角色便由刘德华出演。
刘德华和叶德娴早年就是一对经典银幕母子。1982年,两人在《猎鹰》中首次合作。这是刘德华担任男主角的第一部电影,他非常紧张,而在戏里饰演他母亲的叶德娴对这位新人照顾有加,毫无保留地教他各种表演诀窍,两人就此成了好友。此后,两人又在《法外情》等数10部电影、1部电视剧里扮演过母子。
《综艺》杂志评论道:“叶德娴赋予桃姐一种特质,一种镇定自若的气质,以及面对岁月消逝却依旧精力充沛、开心快活的生活态度。刘德华和叶德娴这对母子的表演,无疑是影片的最大看点。”
叶德娴是位被低估的香港女星。年轻时,她以歌手身份进入影坛,从影多年,擅长演小人物、悲情母亲,但很少会有机会担任主角。在近40年职业生涯里,她一直在演配角,曾5度提名台湾金马奖女配角、6次入围香港金像奖最佳女配角。许鞍华给了她一次出任主角的机会,她便夺得了国际影后。
她爱演戏,浑身是戏。在威尼斯接受记者采访时,她举了个例子说明刘德华很会关心人:有一天,她和刘德华在片场聊天,房间里进来了其他老演员,只见刘德华不动声色,一边聊着天,一边很自然地起身把座位让给别人。
讲这段场景的时候,一直很注意仪态的叶德娴突然站起身,眼睛看着记者,嘴里讲着刘德华,把刘德华当时的动作还原了一遍。演一遍不够,她又当众把这段动作演了两遍,过瘾了,才坐下。
许鞍华:香港市民文化的观察者
“我是老人家了,不知道还能拍几部电影。”许鞍华笑着跟记者说。
在她看来,64岁就意味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也能接受自己的不足,变得实际。虽然,许鞍华表面完全看不出老的痕迹,她说话利索,做事果断,反应敏捷。
作为当年香港新浪潮电影的旗手人物,作为其中唯一的女性导演,许鞍华跟大多数同时代的导演不同:她年龄越大,越明确自己的电影风格,创作生命力非常绵长。和她同期的导演里,徐克有凌厉、超前的想象力,王家卫有后现代都市的影像感觉,杜琪峰有着黑帮宿命的笔调,关锦鹏有细腻婉转的叙事……相比之下,许鞍华一开始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个人风格。
香港影评人黄碧云表示:“许鞍华的电影不能逐一看,逐一看都有缺点” 但是,许鞍华却是获奖最多的香港导演之一。她一直执着于普通小人物生活状态的变迁,在商业气氛浓厚的香港影坛,始终坚持表达自己的政治观和普世人文关怀。在香港影评人眼中,许鞍华是香港市民文化的观察者,以个体生命转变来带动大时代的变迁。
许鞍华出自书香门第,曾在香港大学进修英国文学及比较文学,并获文学硕士学位,随后在伦敦电影学院攻读电影课程。归国后,她从做导演胡金铨的助理入行。她的导演处女作 《疯劫》,成为新浪潮标志性影片之一,反映了当时香港市民阶层形成之初,各种新旧文化冲突造成的个体命运悲剧。上世纪80年代初,大量越南难民涌入香港,许鞍华拍的《投奔怒海》、《胡越的故事》都反映了这个时代特色,表达了她对香港文化、身份认同的危机感。进入90年代,香港市民文化步入成熟稳定期,强大的中产阶层形成,此时许鞍华拍的《女人四十》、《男人四十》便聚焦该阶层男女经历的中年危机。
千禧年后,香港影人纷纷涌入内地拍戏,许鞍华也来上海拍摄了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。她和影片里的斯琴高娃一样,跌跌撞撞行走在这个陌生城市,花了不少心思,可影片的口碑和效果并不好。此后的《玉观音》也依旧水土不服。
“以前还没想清楚自己要什么,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拍。我一直都在寻找,一部戏真正需要什么,才是好的。”许鞍华告诉记者,她也在不断反思那段失败的拍摄经历。“其实那几部戏还是有点命题先行,都是在为命题服务,有些地方弄不好就会让人觉得抽象。”
此后,许鞍华逆流回到香港。在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、《天水围的夜与雾》里,她拍摄了香港贫民区底层人的爱与恶。其中,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的艺术成就更高。许鞍华在这部电影里,尝试摒弃电影的各种手法、元素,直接用最简单、朴实的镜头记录普通人的生活。
当时,香港电影正处在一片肃杀的哀怨里,多数港人不得不承认“港片已死”的现实。但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的出现,让人又对香港电影燃起了希望。该片拿下当年香港金像奖的三项大奖,许鞍华也被赋予了香港电影最后守望者的形象。
“其实,电影的真实感是一种选择,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。这也是经过修理的现实。”许鞍华说。《天水围》的成功最直接的影响,便是让许鞍华敢于以更大胆的极简方式,拍完了《桃姐》。
“我已经不去考虑技巧了。”她说。在16年前的《女人四十》里,许鞍华还会堆砌一些幽默的桥段,以及各种摄影手段,让整部电影更好看,更有戏剧性的冲突。而在《桃姐》里,这些手段全部被摒弃。许鞍华用最直接、最平静的方式,让观众感受到影像背后的巨大力量。整部电影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,没有高潮,只有微妙的人情世故变化,却直抵人心。
许鞍华本人的影象风格,也在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和《桃姐》中清晰确立:去繁求简,返璞归真。
B=《外滩画报》 L=刘德华 Y=叶德娴
专访刘德华&叶德娴
是鱼就不要想着在天上飞
B:许鞍华导演说,你在现场一般不会轻易发表言论,很克制自己。你怎么协调自己的老板和主演身份?
L:我不是那种想管事情的人。影片还没开拍前,我会说很多、管很多,比如投资、剧本、以及整个市场的取向……我会给出我的意见和看法,供导演参考。第一天开拍,我是演员,所以我才会出现在现场,不会以老板的身份。在现场,导演最大。一部戏如果是要到现场还在讨论剧本,只能说明,这部戏准备得不充分。
B:你会要求导演在开机前就把所有细节准备好?
L:对,而且我们会对很多次稿。
B:香港很多导演都喜欢在片场临时改剧本。
L:每个导演不一样。我是一个需要有很清楚的拍摄方案的人,必须明确知道,自己想要什么。因为我不是那些老板,你钱不够拍了,能再给你加一点投资。我只有那么一点钱。大公司每年拍很多戏,可以中途调整资金,而我们这种小公司每年就拍一两部戏。所以,如果投资错了,就错了,没有弥补的余地。
B:你在现场会操心这些事情吗,比如群众演员、非职业演员能不能表现好?
L:因为之前会排练很多次,所以我在现场的时候,他们已经能很成熟地表演了。
B:叶小姐,你和华仔合作了十几部戏,看着华仔从刚出道到现在的天王、老板,你觉得他变化大吗?
Y:对啊,我都要讨好他了。
L:每天给我吃两颗花生米,就算讨好我了。
B:电影里的桃姐和你真实形象差别很大。桃姐是一个内心很坚强,经得住孤独的女人,你怎么把握这个角色?
Y:对,这就是我们要的桃姐。但我觉得并不难演,桃姐对于的要求,跟我是很像的。她买两斤青菜,都会挑来挑去,我也是这样的人。
B:华仔,你一开始知道是叶小姐出演吗?
L:我刚开始不知道,但我看完剧本后知道一定是她,但我没有提出来。
B:你的角色没有桃姐的戏份多,而且前后变化并不大。
L:这是我没演好啊,其实变化是有的。从桃姐进老人院之后,我才学会爱人。可能我演得不是那么好,大家没感受到。
Y:我觉得你演得很好。
B:是你的角色相对桃姐没有那么明显的变化,比较难出彩。
Y:我觉得是这部戏的戏剧张力不那么明显。比如, Roger第一次去看桃姐,那时候桃姐没有梳头,还穿着睡衣。桃姐发现,Roger还是会去看她的,就会装扮下自己。原本,她觉得Roger把她扔到老人院心情是很低落的,她很不喜欢老人院,因为Roger来看她,让她觉得很满足,慢慢地转变。你觉得有这个转变吗?桃姐真的很开心,Roger开始带她进入自己的生活。其实,她的人生精彩,都在最后面。
B:因为这部戏,华仔你学会爱人了吗?
L:我太爱你了!其实,你问我这个问题,有点伤害我,难道你觉得我不会爱人吗?
B:像你这样的演员,一定是被人呵护,被一群人围着,应该很少有机会对别人展现自己的爱吧。
L:我不愿意解释这个。但我懂爱,因为我觉得如果你都不懂得爱一个人,那也不会有人来爱你。而且如果你不懂得爱一个人,可能别人会爱你一下,但一定不会很长久。我不是说我很会爱人,但是否会爱,跟一个人的身份地位、有钱没钱都没关系。
Y:华仔是一个很懂得照顾人的人。真的,很真心的去照顾人。
B:我担心,因为你太红了,观众会有心理暗示,这个人是刘德华,而很难进入你演的角色中去。
L:我只能说我一定会尽力去演出角色的东西。别人怎么看,不是我能强行改变的。如果说这次不好,那就下次再改进。经过这次可以让大家觉得,我也是可以拍文艺电影的,大家也接受我呈现出的普通人形象。
B:演得时候,很难吗?
L:不觉得。
B:对你而言,就只是换件衣服而已?
L:其实制作人员都和你一样,一直在琢磨怎么样让他是Roger,而不是刘德华。导演也有一样的担心,每次给我做新的造型,让我穿衣服,都会问我:喜不喜欢?我都会和她说:你喜欢,我就喜欢。之前我拍的电影和媒体对我的采访,已经造成观众对我的一个固有印象。其实,许鞍华都很担心,问我头发怎么剪,衣服穿什么,我可以接受。我和她说:“你想怎么剪,想怎么打扮,我就怎么去做。”这都是电影里需要的形象,是靠导演来决定的。
B:你出演这样的文艺片,突然发现,周围的人从剧组的导演到普通记者,都会为你担心、捏把汗。你会对这个现象感到诧异吗?
L:我不诧异,这个很正常,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内疚,因为让观众、媒体进电影院的时候,不是抱着一颗去看角色的心,而是去看刘德华有没有破坏这个角色。为什么有时候我不敢去拍这类型的电影,因为我怕大家觉得,我是花钱去买这样的角色。
B: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。
L:但是你的表现让我开始担心了。如果不请我演的话,我已经准备为这部戏亏600万。而且我没有逼许鞍华让我来演。其实我和许鞍华认识很多年,但上一次拍《极度追踪》是一次非常不好的经历。她找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,“我要拍商业片”。但开拍之后,我就觉得,“你不是拍商业片,你拍的是艺术片”。这句话就让她觉得,这个人没有跟着导演方向走。因为我和她是朋友,作为导演,她一定很坚持,除非她那句“我要拍商业片”是假的。如果是真的,我需要拼命让它变成商业片,帮助她完成她想拍商业片的想法。但是,这部电影真的不是商业片,效果不好,卖得也不好,我就觉得是我影响了她的电影。
所以,我觉得一个人本来是鸟,就得飞;本来是鱼,就得在水里游。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,不应该一直想去空中飞。《桃姐》是文艺片,就应该拍成这种类型。我是为了不要亏,才走到那么远。所以你刚才提的那个看法,我蛮内疚的。
B:许鞍华这次敢找你来演,说明她已经不担心你了。
L: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的。之前4年里,我投资电影亏了很多钱,公司一直没新作品。2000年的时候,我就邀请她见面。之后,我整整等了11年,才等到她来见我。2000年时,她在做研究,想拍一些港台的东西,我一直叫她拍,可能她怕我影响她,没有回音。2002年,我当时在天水围做很多儿童慈善的活动,我对那里太熟悉了,每年暑期都会去,但我没想到她要拍天水围,她也从来没和我说。其实,如果“天水围”系列电影是我能掌控的话,她早就可以走到今天的地位,但这部戏最后是王晶投资的。
人除了有心之外,还应该去付出,还要环境合适。就像今天你生了一个小孩,他长得很帅,你想让他当明星,可是你却住在非洲。
B:在老人院拍戏的时候,你们目睹了那些老人的糟糕环境。这些所见所闻,会影响到你们对戏的融入状态吗?
Y:对,我看到老人院好脏,那个味道很臭,什么东西的味道都有。我以后可不要住老人院。
B:哈哈,你和电影里桃姐的反应真的很一致啊。
L:桃姐的世界就是这样。在一个正常人的想法里,活在老人院是很没尊严的,没有人想住老人院。起初,我还提出不要去真的老人院拍戏,因为我知道叶姐熬不住,但导演希望是真实的场景,如果请一些演员坐在那里,感觉就不真实了。
B:电影里老人院的情况已经让我很震撼了。你们在那里呆了一两个月,看到这些老人是不是很有感触?
L:我是没办法把父母放到那种地方的,我接受不了。老人家不要想那么多,就算你想儿子会不会很好地照顾你,也没有用,因为这是小辈的决定。我们做首映的时候,有几个老人家坐在前排,看了十分钟,就一直在哭,然后就离场了。这个戏不是给成熟的人看的,是给年轻人看的,让他们去反省,到底应该怎么样去爱。
B=《外滩画报》 X=许鞍华
专访许鞍华
“我喜欢暗波汹涌的故事”
B:《女人四十》让萧芳芳获得了柏林影后,这次《桃姐》的叶德娴又厚积薄发,拿到了威尼斯影后。你有什么方法让这些老女人征服国际影坛?
X: 我没有刻意。她们都是有名的好演员,演戏很好,我只是帮她们找对了角色。很多导演不会去拍这些老女人,而我刚好会去拍。她们几十年下来了,当然能演好。她们维持这么久的演绎生涯一定有自己的秘诀,有自己的精神力量和对角色的掌握。她们都成精了。
B:像她们这样的演员都缺少机会。
X:她们只需要一个发挥的空间。很奇怪的是,这是女演员特有的现象,男演员就不太一样,他们不会年纪大了就觉得失落。以前是大美人的女演员,60岁以后,就会特别失落。
B:你也失落过吗?
X:我又不是大美人!我反而特别高兴,到了这个年龄,大家终于平等了。
B:《桃姐》只表现了老人最后两年的故事,也就是将死之际。看电影的时候,我一直在想,她年轻时一定很美,一定有很多故事……你为什么会只选择最后的这个阶段?
X:给我的素材讲述的就是她最后两年的事,没有闪回。如果从一个人现在的一段感情,就能知道这个人过去发生过的事情,能够做到这点,就会比较简单。如果一个戏要横跨30多年,每个阶段都要演,演员演得辛苦,也难入戏。所以,我就采取了现在这个方式,因为通过现在他们的关系,也能把过去交代清楚。
B:从《女人四十》开始,你似乎就特别热衷拍以中老年女人为主角的影片。为什么对这群人颇有情结?
X:一方面是我自己有体会,另外,拍起来比较方便,自己可以去了解这种状态。
B:但这种题材并不讨巧,也不卖座。
X:对,因为人人都不愿意看到老年人,不愿意看到死亡,都喜欢看年轻漂亮的东西,这也合乎人情。
B:在《桃姐》里,你除了表达对这些孤独老人的关怀,复杂人际关系的处理之外,是否还有一些别的情怀想表达?
B:我已经放弃了很多大的命题,比如说革命、社会反抗啊,对这些东西,我已经没什么兴趣了。我还是觉得,一个人的性格和与别人的关系让我更感兴趣。这个很好拍,我也比较了解,因为我自己家里也有一个老佣人。很多人都想拍传统广东家庭里一个佣人的一生,因为她们的这一生蛮特别的。现在,去当佣人的观念、主仆之间的关系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。现在比较像合同工,而以前主仆关系比较深。所以我想拍下来,让现在的人知道过去是怎么样的。就像《桃姐》里的主仆关系,其实比较复杂。他们本来是有上下之分的,不会在一个桌子上吃饭。虽然两个人很熟,佣人看着少爷长大,可又要对少爷特别的尊敬。其实他们的关系十分密切。以前,除了父母之外,可以一生照顾你的,就是佣人了。但父母对小孩又很冷漠,也是因为这点,小孩和佣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。而当桃姐进入老人院后,又发生了变化。表面看起来很平静的故事,其实暗波汹涌,我很喜欢这样的故事。
B:《玉观音》和《姨妈的后现代》都是在内地拍的,反响不大,你就回到了香港,拍《天水围》、《桃姐》反而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感觉。
X:正好吧,不是一种刻意而为之。不是说,我在大陆拍戏不开心,就回到香港拍。我在香港长大,熟悉香港,跟随着香港回归大陆,经过过渡期,整个情况我都参与其中,当然我会特别了解这个地方。拍一个内地现实题材的电影,对我真的很难,因为不了解。一个导演拍自己最熟悉的东西,一定是最自如的。
B:现在拍这些香港的戏,你又找到这种自如的感觉?
X:是自如,但也很辛苦,在香港本地拍戏很难收回成本,而我拍的这些电影又特别难。如果有些内地的题材我觉得我能拍,我也一定会去拍。谁会宁愿拍一个成本很低的戏呢?如果成本高一点,大家都可以过得好一点,拍得也好一点。
B:你回到香港以后,有点返璞归真的感觉,把一些戏剧化、符号化的东西摒弃了,就是关注人和人的生活。你意识到了这种变化了吗?
X:原先,我总害怕观众不够看,就会刻意将一些自认为好看的东西硬加进去。其实是一种没有信心的表现。
没有坚守,只是做熟悉的事情
B:一直觉得香港影坛非常呵护你,比如说王晶、尔冬升、华仔,他们可能自己做的事情和你不一样,但都愿意为你的电影出点力。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帮助你?
X:我真的很感动,我觉得他们对我特别好。
B:这些人和你风格完全不同,你们平时会在一起聊电影吗?
X:我们不聊。虽然与这些人认识很久,但其实我们并不怎么交流。因为他们都是男的,他们去喝酒,我就不方便去了。他们之间有很多话题,我也插不进去,这方面也不勉强。但是当我向他们提出需要帮助的时候,他们都很支持我的,我真很感动。我也没有支持过他们,我们也不是兄弟,但他们就特别愿意帮我,不知道为什么。
B:你也未必会去电影院看王晶的电影,是吗?
X:对啊,他们本来就比较强势,也不需要我的支持。如果他们需要我的支持,我也一定会去支持。
B:现场拍戏的时候,你会当刘德华是老板吗?
X:会,不过在现场,他完全没有老板的谱,很自制,给我很多空间。如果他说一句话,就算他不是用命令的口气,但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个命令。所以,华仔自己也很小心,他这方面处理得很好。
B:现在,我们都认你是香港电影圈里的“珍稀动物”,这个评价在你看来是好事,还是坏事?
X:我觉得是你年纪大了,然后还在工作,就会有这样的结果。因为很少有人那么老了还在拍戏,人家就觉得难得。
B:还在香港坚持拍文艺片的导演很少,而且这种坚守要耐得住苦。这种坚守是被迫的吗?
X:我还好啦,我不是很苦,我已经喜欢和习惯了。可能以前传媒对我太好了,一直说我怎么惨、怎么惨,好像我很可怜的样子。其实不是这样。我也没有坚守,只是在做我最熟悉的东西。如果,我现在突然跑去拍电视剧,我会不习惯那种工作方式。反正有电影拍我就拍。如果有电视剧找我拍,我觉得剧本很好我同样也会去拍,绝不会犹豫。
B:你一直都在记录、观察香港社会的小人物命运,那些白领、富人反而很少会在你的电影里出现,你对他们没兴趣?
X:我不是社会工作者,不会关注完一批人后,又去关注另一批。我需要的是故事,如果说一个故事讲的是律师,我可能会去收集他的生活资料。不过一般来讲,我对有钱人没什么兴趣,可能是妒忌他们,我跟他们没有共鸣。而且他们生活的环节都是大的企业啊、股市啊,这些我从没有涉足过。并不是说他们不值得拍,只是我真没兴趣。
B:有没有想过拍一部男性题材的电影?
X:看完《建党伟业》以后,我对当年共产党的领导人很感兴趣,比如陈独秀、李大钊、胡适……他们都是北大的知识分子,很有风度和文采。如果能让我拍这些人的革命英雄故事,我一定会把他拍得很有魅力。
B:你不是说对革命这种大题材不感兴趣吗?
X:我只是拍这个人物,这些人很有魅力、很可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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